有为、编年体、和读历史的笨办法

2025/06/29

读历史的笨办法

我在读《苏轼传》的时候,为了更好的理解他的一生,使用 AI 将他的大事年表以年龄 / 年为维度,重新梳理了一遍。呈现的结果大概是这样的:

公元年龄地点官职苏轼纪事
10361眉州眉山县十二月十九日,苏轼生于眉州眉山县纱縠行私宅。
10372眉州眉山县
10383眉州眉山县
10394眉州眉山县弟辙生,小名卯君。
10405眉州眉山县
10416眉州眉山县
10427眉州眉山县自七八岁知读书。
10438眉州眉山县始入小学,从道士张易简为师。塾中得见石守道《庆历圣德诗》,始有景慕时贤之意。
10449眉州眉山县
104510眉州眉山县父洵宦游四方,母程夫人亲授经史。由读《后汉书・范滂传》,慨然太息,轼侍侧曰:"某若为滂,夫人亦许之否乎?" 夫人曰:"汝能为滂,吾顾不能为滂母耶!" 轼始奋励有当世之志。
104611眉州眉山县
104712眉州眉山县祖父序逝世,父自江南奔丧归。
104813眉州眉山县
104914眉州眉山县
105015眉州眉山县
105116眉州眉山县
105217眉州眉山县始与刘仲达为友,往来眉山。
105318眉州眉山县
105419眉州眉山县娶眉州青神县王方女王弗为妇。
105520成都游成都,张方平知益州,一见待以国士。
105621京城进士从父偕弟,陆行入京,举进士试及第。

苏轼生平年表

21 岁首次进京赶考,进士及第;次年母亲过世,丁忧 3 年;后授官凤翔 4 年;回京后次年父亲过世,丁忧 3 年;后回京 2 年,与变法派交恶外放杭州。

这一年,他 36 岁了。对我们来说,到了被职场淘汰的年纪。但我们都知道,苏东坡的声名会更远扬;他漂泊的一生,才刚刚开始。

如何读历史呢?一直以来,我使用的就是这样的笨办法 —— 搞清楚一个事情的来龙去脉,必要时,固定步长按时间顺序列下来。

编年史而不是大事年表的好处在于,时间的刻度更清晰。在传统大历史的叙述下,几百年的历史也许就写下几百字,仿佛眨眼而过。而对一个人短暂的生命历程来说,是一年、十年的维度。

一百年是多长的尺度?中国古代平均年龄大概在 30-40 岁;南宋偏安持续了 152 年;康熙在位 61 年,康雍乾在位一共 134 年;大清灭亡于 1912 年,至今 113 年。

读有为

《有为》就是一本按编年题材写成的书。从公元前 140 年、刘彻 17 岁登基开始,到公元前 87 年、70 岁过世,共 54 年的历史。

必须实话实话,编年体裁导致的一个后果是主题不够精炼,对于历史考试不友好(我忘了很多)。但他的魔力就在于,更能体会到人和时间的维度。

比如这是张骞的出场表:

纪年刘彻年龄章节
-140,-13917,18/
-13819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
-137,-12620,30/
-12631张骞回来了
-125,-12232,35/
-12136东征左贤王
-120,-11537,41/
-11542张骞又回来了
-11443张骞过世
-113,-8844,70刘彻过世

他就像是个插曲,出场了,然后消失 10 年;再出现,偶然出场后再消失几年;最后一次出场过后一年,过世;而他死亡之后,刘彻还将做 28 年皇帝,不到生涯半载。

在这本书的叙述结构里,每一年都是一个章节,讲 3-5 个事件。每个章节大概 6000 字,那么读张骞的体会是,在公元前 138 年提了一嘴,然后读了 10 个章节 60000 字,突然看到标题《张骞回来了》的那种惊诧感。一个被遗忘的老友带着丰功伟绩回来了!我想这也是当年长安那群人的真实体会。

这是霍去病:

纪年刘彻年龄章节
-140,-12417,33/
-12334霍去病战场亮相,封冠军侯
-12235/
-12136霍去病两征河西,浑邪王投降,设武威、酒泉两郡
-12037/
-11938漠北大决战,封狼居胥,设卫霍大司马职位
-11839/
-11740霍去病过世
-116,-8841,70刘彻过世

看这样时间表和内容叙事,是否更能体会到天生将星、如流星般划过的宿命感呢?而我们的武皇帝,还将继续统治帝国 30 载。

我想你该能感受到时间刻度的魅力了,还不止于此。搞明白一件事情的先后顺序,谁先发生,谁后发生,谁影响了谁,一些原本模糊的、毫无关联的事件,也许相互之间有所耦合。

毕竟,我们读的是汉历史,而不仅仅是「推恩令」「漠北大战」「盐铁国有化」。

附:前言,我为什么想尝试用编年体例写汉武帝

英国汉学家鲁惟一在《汉武帝的征伐》一文中说:

汉武帝时代值得研究是因为它的时间足够长,能够见证中国新扩张方略最初的执行与成功,以及后来的失败和放弃。我们还可以看到立场和观点各异的官员们的反应。

尽管鲁惟一所论仅着眼于军事,但可以扩及汉武帝整个时代的方方面面。汉武帝执政五十四年,历时之长占了西汉王朝的四分之一,也相当于很多人一生的寿命,的确可以从中看到许多具有代表性的人事变换。

司马迁作《史记》,班固作《汉书》,凡帝王之史,一称本纪,如《史记・秦始皇本纪》;一称纪,如《汉书・武帝纪》。"纪" 是绞丝旁,本义为丝线。故班马的体例,也是以帝王一生为时间线,把其他相关世家、 传、书、志等统筹起来,形成一部蔚然可观的时代史。

那么理论上,讲解汉武帝五十四年执政生涯中时代发生着怎样的改变,众生遭遇着怎样的命运,这样的一本书应该很适合用编年的方式去写。唯有如此,读者才能逐步感受到历史车轮为何不可阻挡,大小人物如何被它裹挟前进。但可惜的是,历史上除了司马光主持修撰的《资治通鉴》、王益之编撰的《西汉年纪》等极个别著作,很少有关于汉武帝时代的编年作品。

现代著作,更是一部没有,无一例外都按主题分章撰写,比如征伐四夷单列一章,凿空西域单列一章,巫蛊之祸单列一章,财政改革单列一章…… 这种体例的好处是主题鲜明,叙事清晰,可以把某一块知识作一系统性全览。但其缺点则是,把五十四年这么长一个时间段里发生的史事全部打乱重组,某种程度上会割裂人对时间逻辑的观感。

比如,算缗、告缗是汉武帝时期的重要财政政策,但它们的出台,实则和汉对匈奴的战争有紧密关系,假如分为两个不同的篇章去写,可能导致读者对政策的时间定位不够敏感,不太容易感知事件之间的先后关系和逻辑关联。又如,汉武帝的太初改历也是重要时间点,不准确定位它在时间坐标轴上的位置,了解前后发生了哪些事,就不容易理解为什么田余庆先生在《论轮台诏》里感慨汉武帝在太初年间错过了改弦易辙的最好时机。总而言之,通过编年,读者可以更清楚地捋顺时代变迁之脉络。

这就是我为什么想尝试用编年体例写一下汉武帝。

但我稍做尝试,就似乎明白了没人这么写的原因 — 这真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。

先说为何不讨好。一定会有读者咄咄逼人地问,《资治通鉴》就是编年的,你这么写还有什么意义,和《通鉴》又有什么区别,难道你会写得比《通鉴》更好?会这么问的,大概率并没有真的看过《通鉴》。如果看过,应该知道司马光只取有资政作用的大事,取材有很多取舍,所记并不全面,有些细节也略失客观。举个例子,元朔四年(前 125 年 ), 司马光只写了两句话:

冬,上行幸甘泉。 夏,匈奴入代郡、定襄、上郡,各三万骑,杀略数千人。

除此之外,没有任何细节。

这也正是我吃力的原因之一。既然本书按时间分篇章,尽管不能做到各年篇幅完全相等,但也不能某年写二三十字就草草交差。我必须遍翻原典,寻找这一年被司马光认为没有资政作用,略而不记,但值得读者了解的其他史事。

吃力的原因之二于是也出现了,汉武帝时代大事的纪年,其实是很混乱的。《史记》是最重要的原始材料,但汉武帝时期,正值年号纪年的创置,几套纪年系统并行,故《史记》里许多大事并不直接写明发生于何年。《汉书》对此作了一些考辨,但错误不少。比如汉武帝曾经获得一头白麟,并根据这一瑞应改元;后来又获得一个宝鼎,也因此改元。这两个事件都是时间轴上的重要坐标,很不幸《汉书》都定位错了。它一错,导致《资治通鉴》等其他史书跟着一起错。为了交出一本能力范围内足够严谨的编年体史著,本书仅纪年考辨的工作量就增加了许多。

当然,困难远不止如此,此处不唠唠叨叨向读者诉苦博同情。无论如何,这本书最终写成了,作为一种新的尝试,希望能为读者朋友带来一些新的阅读体验。本书虽是写汉武帝,实则是把他当政的五十四年当成一段时间引线,写围绕在他身边的众生相,写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,写所有人在时代里的悲苦与无奈。

阅读本书时,还希望大家习惯这样一个观点:虽然历史学总是力求真实,但由于时间久远、资料缺失,许多问题未必会轻松得到确定的结论。汉武帝时期留下的悬而未解的谜团有很多,很大原因是《史记》《汉书》 这些原始史料记载未详,甚至互相抵牾造成的。我们能做的,是通过研究和讨论,结合新出土文献,一步步比之前逼近真相。在尚未到达真相面前时,只能有几分材料,说几分话,最多再作一些合理范围内的推论和猜想。历史学从不奢望给出最终答案,但总是试图启发人的思考。